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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小宇宙——对阅读时间和词语本质的一些遐思

现代物理学已经证明,地球上的时间比轨道航天器上的时间要慢,在太空中旅行的人和在地球上的人所经历的时间是不同的,如同对一条河来讲,在宽阔的河床和陡峻的峡谷中河水的流速不同,在单位时间内通过的水量不同,水的密度也不相同——时空对于宇宙来说不是均匀的,时间是有密度的。

可能时间的神秘性还远不止如此。如果我们把上述物理现象应用到粒度更细的层面,会发现同样在地球上,对不同的人而言,时间似乎也有着不同的密度。有时当一个人无所事事时,感觉时间慢得多,而当他专注于一件事情时,会感觉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飞逝。有的人会觉得一生中时光充实丰盈,而有的人总在喟叹人生如梦,宛若弹指一挥。

在阅读中,也存在着这种时间的差异,不仅体现于不同的个体之间(虽然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差异值无从度量),而且也体现在同一个体的不同阅读实例中。比如当我们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时和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时,时间“流经”我们的速度是截然不同的——这种体验完全可以被投射于身体感觉,其真实性如此强烈,以至于会令我们经常去置疑钟表。

我们所阅读的那个时空,乃由词语所创造,每一次阅读都是对它的一次再现。经由一个人的头脑,词语从无到有地创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世界,一个可能具有更多维度的时空——这被重显的时空比原来的时空要丰富得多——经由这样的阅读,物理的人被提升起来,进入被称之为“精神”的隧道,通过意识和智慧这样的纯粹载具,实现远超光速的旅行,打通时空之间的界限,与诸多世界实现握手。阅读是对词语奥义的靠近和揭示,这种靠近可以依托书籍文字,也可以借助被词语启发而直接进入词语的核心。文字从始至终只是词语的一种外在形式,言说也是。比可看到的文字和可被听到的言说更可靠的,是灵性在直接被启发之后能够拥有的对词语真正本质的深刻体认。阅读就是启发灵性智慧——这是“阅读”这个词最终的本质。

阅读就是参与已然被词语确定的、既有的创造,是一次次相对被动但却充满肯定、可以被以各种方式觉察甚至量化出来的时空旅行,一个人的眼神、嘴角、额头都会留有这旅行的印迹,就像风霜刻蚀一个跋涉者一样。一个阅读者的唇线是紧凑的,不管他是否善谈,他时刻保持谨惕,但又随时准备开口说话,而当他开口的时候,他整个人会瞬间鼓荡一下,眼睛也随之向内注视,他一定是重新踏上了词语为他搭建的栈桥,把彼端那个时空迅疾地重建起来了,否则,他又怎能张口言说呢?他又能够说什么呢?

在中午阅读《纯真博物馆》时,我们跟随一个喃喃自语的人在伊斯坦布尔生活,思维经过如爬墙虎般密密编织的句子后,我们自身就仿佛被编织进那个遥远而巨大的城市,这城市是一个略带忧郁却不乏明快的现代都市,有着巨大的广告牌和洒满阳光的街道;但当晚上阅读《耶鲁撒冷史》时,经过的同一个地方却被唤作君士坦丁堡,作为当时欧洲最繁华的城市,被当作近东的跳板,基督徒兄弟们在这里无私地支持着西方教皇发动的子民,与更东方的异族进行着一波又一波的争战——这座城市是一个被石头城墙围起来的堡垒,饱受潮水般涌来的流民与骑士的威胁。放下书籍,我眼前所对的只是一面白墙和一个书桌——回到现实,时空像一把镰刀,把曾经感知到的全部收割一空,又像一个舞台幕布,只那么一掩,舞台就空荡荡的了。与饱满的依托记忆和想像存在的阅读世界相比,现实世界只是一个空壳子,只是眼睛所见的死板的光影,被动地回应着你的注视和推搡。

甚至词语本身都具有各自的时间属性,不同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中甚至要用不同的方法进行度量。在《小于一》中,流亡于异国的布罗茨基,板着严肃的面孔,用一波三折的长句子和大量的意象性比喻构造出厚重的诗学世界,在这个看上去高贵而孤独的世界中,一长串名字闪亮着,他在这个世界里独自纪念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个本质——人,或者灵魂。而他本人,则在这种回忆和纪念中,确认自己是一个“小于一”的存在,是“一个人既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的“我”,时间的流逝对其并无多大影响。那么在这里,多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是用“我”来度量的,而“我”是一个不受时间影响的躯壳中的“珍珠”。现在换一个场景:在一个春天的周末,一群人聚在一起,用朗诵诗歌的方式来纪念诗人海子,我们听到有人在吟诵“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样的情境中,“十”和“一”又用什么来度量呢?如果没有春天,没有这一群人,没有这朗诵,这“十”和“一”也许就会完全不同,可能会细小得无人可以觉察,但如果你当时置身其中,你就有可能用春天和这一群人度量出这两个词的诸多属性,其中的时间属性也许可以令你激动万分:借助于春天,借助于人群,“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从“一”纵身一跃,在某一个瞬间“复活”了,并借助于“十”的力量和光明,低低地安慰了一下自己——如果你够敏感的话,你会来得及在那一个瞬间与海子相互凝视一下,或哭或笑。

是的,综上所述,一个惯于阅读的人,与一个从不阅读的人相比,差别要远比想像中大得多。阅读者是穿梭时空的异能者,而不阅读的人只能被禁锢在这个三维星球的某个角落,不,被禁锢于一个血肉躯体的牢笼中,究其本质,他只是一个囚徒,他能到哪儿去呢?即使他游遍地球,也不过是个被困在物质世界的囚徒。而那些更优秀的阅读者,则可以通过词语的本质,去认识、创造乃至活在一个更美妙的世界,哪怕那个世界还根本没有存在过呢。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想。在一些圣哲的典籍中,有着对词语能力令人难以置信的描述,仿佛造物主是依托词语来创造这个物质世界的,词语先于这个世界而存在。或者说,词语就是那个建造者的中介,它驱动时间向前,创造新的东西,驱动时间向后,保存旧的东西。再或者说,词语是所有被造物的实质,上帝仅仅通过对词语命名就完成创造,剩下的工作只是交给时间去执行而已。词语就像已经被设计好的图纸,时间像打印机上的墨盒,穿梭之后,事物出现了。

这是被隐藏得多么深的知识!这个世界是由“词语”构建而成的——此处的“词语”与其说是各种隐寓的集合体,还不如可以更简单直接地明确,就是“词语”本身。“词语”本身就饱含神秘性,它的属性里就包含有构建世界的各种潜能。在认识“词语”的过程中,对文字的学习和固化,阻碍了人们对“词语”本质神秘属性的体认。以儿童对词语的把握和成人相对照,可以得出一个隐约的结论:儿童对词语的本质属性认知得可能更为深刻,而随着他识字能力的成型,这种认识退化了。除非他保持着对早期认识的记忆,在以后的阶段里保持着对“词语”的兴趣,直至重新发现,在更成熟的层面(譬如诗歌)进行重新认识,否则他也就无法通过“词语”本身去发现世界的奥秘,因而不得不借助于其他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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