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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语言的途中——王涛先生《观山海》作品印象

2019年4月20日,王涛先生个展《观山海》在国际艺术岛·海美术馆开展。我们在艺术岛聚首数日,相谈甚欢。——题记

对架上绘画作品进行技术性批评总有一种徒劳感,因为对任何技法、意义做中心思想式的论述,就像我们在日常中使用语言,通常都太随意,太模式化,缺乏意义。艺术作品(尤其是当代架上绘画作品)应该被移入诗意之中,用诗的语言去理解和表达,进行化约和提纯,否则它在被言说的时候就会沦为日常语言捕获的对象,成为一个空言的载体。

有一天我站在窗口看见王涛先生在小区里走过,他在一株树前驻足,盯着树上的叶子看,然后上前摘了一片,放到脸前,背过身去缓缓踱着步离开。我猜他一定把树叶放到嘴里去了——他对味道有特殊的感受。他精于烹饪,自告奋勇进厨房给大家做饭吃,在吃饭这一事务中表现出一种慷慨的精神,言谈间自然流露着对食物的喜爱——这与他懒散的眼神和随意的举止不符,因而令人诧异。喜欢食物的他却很瘦,这同样令人诧异。这位携带着一个食物图谱的艺术家散发出一种精致的烟火气息,和他更浓烈的超然艺术气息混杂在一起,使他比看上去更年轻、也更沉稳、更不可捉摸。

人神秘地(几乎是先验地)置身于绘画中。一件艺术作品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于它立即与观者建立起连接,从而使其成为人之世界的一部分,它还唤起人内心深处的本能,成为一个链接点,把所有感受到美的人聚集起来构成超越时空的作品世界,它甚至成为一个创造记忆的奇点,一个黑洞,把不可逃逸的思想(通常来自创作者)吸进去,在另一端创造出普遍的、阳光般的可以投射的能量。从来没有脱离了人的艺术作品,任何一幅作品中,人是它的首要属性,而作品的作者——是这首要属性中的原发元素,他具有自我献祭的自觉使命,这是作品之所以具有生命气息和灵魂的原因所在。

其次便是语言。王涛先生说,作品说到底还是语言问题。这是一个画家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抛出的一个断言,这个断言使悲观具有调和的可能性。用于表达和理解画作的语言可能是局限的,但“语言与画的关系是无限的”(福柯),在这指向无限的关系中,“语言”是积极、充满能量、变幻莫测的一极,它所拥有的超越表象的纯粹属性之一是阳性的,它赋予画作生命。而在经由画作而通向语言的途中,一切都可以被包容,一切也可以被搁置,一切都有留给时间解决的可能性。

一种顽强的、克制的隐忍体现在《观山海》系列作品的辉煌色彩中,而在色彩背后,在黑色、红色、蓝色覆盖之处,才是光释放力量的所在,才是光真正抵达的地方——也可以说那是人的目光抵达的地方,那是词语的居所,“是在我们不能为那种关涉我们、掠夺我们、趋迫或者激励我们的东西找到恰当词语的地方。”(海德格尔)置身此处,我们沉默。是什么使我们停止不假思索地讲话,去寻找无声的语言?是什么使我们哑然失语,环顾四周,不知今夕何夕?从这二十多幅架上综合材料作品中,我看到艺术家痛苦的尝试:在言词不可能表达的地方,以一种高度的敏感和自律,带着孤独的仪式感,竭尽全力开始说话。

阿甘本说批评有三个层面:文献学-阐释学层面、表相层面和姿式层面。姿式“首先是一种在语言本身之中的有力的在场,一种比概念的表达更古老也更源始的在场。”姿式与语言密切相关,“在姿式中被谈论的,与其说是某种前语言的内容,不如说是语言的另一面,是内在于人类语言能力的喑哑,是它(语言)寓居在语言中的无言”(阿甘本)。一个画家必然拥有某种极具个性的、毫不含混的姿式。王涛先生曾是某地美协秘书长,后来辞职,成为一名职业画家。义无反顾地走向画架,这是优秀艺术家的经典姿式,采取这种姿式生活和创作的艺术家具有一种已然力量,这种力量在创作中是如此表现的:把生命的信念和对艺术的热爱掷入作品。这种弃绝所有走向画架的姿式,弥补了表相层面因无法言说导致的巨大缺口,使作品得以隔绝虚假、空无和自以为是的污染,走向澄明、寂静和开阔的美。

绘画是典型的词语,是对一个完整高级符号系统的命名,是一种赋予复杂事物以存在事实的神奇创造。在《观山海》系列作品中,符号(古文字)是核心的元素,作为一种工具,它们被使用得十分直接,甚至有些恣意和挑衅意味,从古字典上取下的书页贴满整张画布,大大小小的文字取缔了日常言说,它们的意义聚焦在符号的源初维度——宣告其创造世界的使命。古旧的现成品被遮覆在尊贵雍容的龙、花鸟、山水之下,构成一种神话般的创世隐寓,在此隐寓之上,从文化考古的角度出发,沿着词语相似性的缠绕轨迹,可以解读出作品对帝国权力、传统文人趣味和家国天下的解构;再进一步,如果对带有石头般正方形棱角的树叶、星空般的水流和卍字、球状云团等符号进行批评性构建,则可以迅速使这个系列符号作品变得庞大繁复,轻而易举将人迷失于它所创造的国度。

《观山海》中作品的元素几乎都来自传统,但创作语言深具先锋和实验性,正是这种现代语言的娴熟运用,传统元素才能被转变为一种高贵的、具有神圣指向性的载体,这种载体乍看起来十分自然流畅,能被所有人接受,但如果深入触碰,却免不了会发现深深的隔阂。这是元语言层面的生疏,也许需要观者深入符号的神圣性历史,并经历现代性解构历程,获得词与物之间主客体异位的经验,才有可能重新建立起观看与被观看的关系。这个挑战也是王涛作品当代性的一个表现,颇值玩味。

王涛先生有点像王小波。我没见过王小波,但我觉得他侧身站立的样子像,这是一种想象的真实。我问他王小波是哪年的,他说是56年的(经查是52年的),比他大两岁,我说你们是一代人,他沉默不语。这类比和沉默瞬间丰富了我的很多想象,他曾说起的成长经历因此具有了强烈的文学性,辍学、当知青、当兵,辞职、出国……一个特殊时代的背景,会被怎样置入到作品中?那山海、花鸟和龙袍,那被精心浸润和打磨过的繁体字,跟这个时代的命运如何交织着?这些略显宏大的话题我们没有去碰触,还是把它们交给沉默吧。

他还说,我的作品很简单,没那么深刻。一个画家对自己作品的解读应被审慎考察。一个人对自己的解读通常也是最大的误读,因为很多时候,来自自我的表达是被双向阻止的,不仅像日常谈话一样成为一个阻隔,而且更容易被自我经验和记忆束缚。批评也是如此,它可以用游离于原始符号的另一种符号——文字,构建出与被批评对象平行的、扭曲的或者冲突的词语世界。这是文字的权力,也可能是它的妄为。无论如何,在可被表达的话语之上,深入语言的无声领域,才是作品的国度,那是一个被理解之光照亮的国度。

我希望在那里与一个灵魂相遇。

火车上,我在手机里看王涛先生的画,困意袭来,眼睛中渐渐只有些颜色在闪动:黑色是虚无的颜色,也是不管不顾、骄傲的颜色;红色是流动的、自行了断、自我隔绝的颜色——它们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它们都深受这个世界的青睐推崇。金色,金色是像这些文字一样退隐的颜色,是一种悄悄告别的颜色。

旁边很多乘客在刷快手抖音,他们不戴耳机,旁若无人。这是一个新时代,一个对语言和符号进行任意复制、缠绕、误读的时代,相似性模糊了很多界限,意识空间里灰色的地带延展开来,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望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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