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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奥尼的中国之痛

偶然在网上看到2004年应《第一财经》约稿写的一篇旧文,怀念那一段痴迷电影的时光,特收在这里以供回忆。

“ 我只是个懂影像的人, 只有拍摄时, 我才挖掘出现实, 把事物的外貌拍下来并放大, 我尝试挖掘其背后的东西, 除了这事, 我一生中再没有其他成就。” ──安东尼奥尼

意大利“ 国宝级大师”和中国

有个朋友新近看了部纪录片, 在 M SN 里对我说, 大师就是大师!

她说的是安东尼奥尼。

人们对安东尼奥尼深怀景仰, 作为西方现代最重要的、硕果仅存的“ 教父级”导演之一( 他今年已属 92 岁高龄, 与他同时代的电影大师费里尼 、维斯康蒂 、罗伯托·罗塞里尼 、黑泽明等都已去世) , 他的作品影响日益深远, 日益深入人心… …罗兰·巴特说, 安东尼奥尼的作品总是按照对变动的双重警觉而朝向当代世界和他自己, 他的每一部影片都按自己的阶段形成一种历史性的探索, 亦即放弃老问题提出新的质疑。安东尼奥尼给予我们一种欲求的目光, 跟随他长长的镜头, 悄无声息地潜入心灵的深处, 探究最深处的真实。

理解安东尼奥尼需要时间。他的作品深邃的穿透力和他的长镜头一样, 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加进来, 才能洞悉。

所幸的是这个倔老头儿有时间, 他仍然活着, 看到了自己被这个世界承认、尊重和景仰, 尽管他已经老迈不堪……

一天, 卡洛·迪卡洛去看望他。他是这次北京“ 安东尼奥尼电影回顾展映”的意大利方策展人, 当时他即将动身前往北京。“ 怎么样, 去中国吧 ?”他开玩笑地对安东尼奥尼说 。“ 走啊, 这就走 !”安东尼奥尼急切地回答 。尽管 20 年来他因为中风丧失了绝大部分语言能力, 却总是

能在听到“ 去中国”的时候说 :“走 ! 这就走 !”中国是这个老人心中的一个痛!

很难想到安东尼奥尼会与上世纪 70 年代的中国扯上关系。80 年代以前的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身份经常是缺席者, 被隔离在以西方国家为主体的世界之外, 像是文化的孤岛。在今天大多数人看来, 那时的中国就是一个颠三倒四的国度, 似乎只有苍白 、荒谬和是非不分 。因此它也被隔离在我们这一代人记忆的彼端, 显得十分遥远。

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通过电影留给我们的记忆差不多是空白, 除了几部样板戏革命电影。然而就在 1972 年, 享誉世界的安东尼奥尼受到中国政府之邀来到中国, 拍摄了一部长达 3 小时 40 分钟的大型纪录片, 片子努力绕开政府官员们的刻意安排, 把摄影机对着普通的人, 记录下许多当时中国( 中国人) 的真实影像。很少有人看过这部片子了, 因为它甫一拍完便被查禁, 直至 32 年后的今天, 仍只是在一些很小范围的学术活动中偶尔才能见到。至于这部电影拍摄前后的内幕, 以及由此演变成为一个国际政治事件, 引起轩然大波, 今天的年轻一代知道得就更少了。这一事件的演变, 使它最终成了安东尼奥尼心头的一个痛, 历经 30 余年抹之不去。

这部片子就是──《中国》。

11 月 25 日至 12 月 5 日, 由北京电影学院 、意大利使馆文化处和意大利影城在北京联合主办了一次“ 安东尼奥尼电影回顾展映”, 引起了广泛关注。这次影展的策划人卡尔洛·迪卡洛, 参与了一个“ 安东尼奥尼计划”, 专门向外国介绍和推广意大利电影文化, 从 1987 年到2002 年, 共收集 、修复了安东尼奥尼所有的 16部长片和 15 部短片, 这次北京影展, 包括了其中所有重要作品。值得一提的是, 展映在 12 月4 日安排了《中国》上映, 成为这部片子在中国的首次公映, 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据说当晚票价涨到了三 、四百元一张, 人们的热情足以表达出对大师的敬意。映后反响也很大, 各家媒体纷纷予以报道, 网上论坛和 BLOG 里的介绍和讨论随处可见。

不同年龄的人对《中国》的解读也各不相同。看了影片的一位老人说:“ 这片子是当年大批特批的, 印象很深, 今天就想来看看这根`毒草’ 是什么样的, 这一看, 没什么嘛, 很真实!”独立影人吴文光则有些不以为然 :“ 那些哪能代表中国, 在特别受限的空间里, 只能拍到特别有限的东西 。”一位 35 岁的编剧说影片唤起了他的怀旧意识:“ 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完全就是那样……”而且他对当年的批判仍然有认同, “ 确实是有用心啊, 换了我在那时候也得批判, 那时就是那样一个氛围 。”年轻人的看法是最新鲜的, 一个 19 岁学生几乎有些惊讶 :“ 我觉得那时候的生活也挺丰富, 跟现在也差不了多少啊 !” 一位电影学院的学生对大师赞不绝口 :“ 我觉得 30 多年前安东尼奥尼的意识与今天的我们比起来也蛮超前, 他是站在精神的层面上来表现中国的, 政治和经济的东西其实是次要的。”

安东尼奥尼一时又成为一个焦点, 他与中国的这段恩怨情仇一点点浮现给公众, 让我们看到了他的《中国》被了解和尊重的希望 。

安东尼奥尼式的纪录片

70 年代初, 随着中美关系正常化, 中国开始打开门重回国际舞台。政府想要西方国家来了解中国, 向西方民众展示中国的革命成果和辉煌成就, 所以想到了拍摄一部全面展示伟大革命成果的纪录片, 而这个工作如果请西方著名的电影艺术家来做就更有可信度和说服力。在意中重新建交后的 1971 年 5 月, 一个由当时外贸部长率领的意大利代表团访华, 紧跟着 7 月 20 日, 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向中国外交部新闻司发出公函, 希望在中国拍摄一部纪录片, 并委托安东尼奥尼担任导演。由于安东尼奥尼的国际性声誉和左派倾向, 以及他对法西斯的痛恨, 中国政府也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中国外交部和广电部发出批文, 当时官方的邀请函由中国驻罗马的文化参赞正式转交给了意大利国家电视台。

1972 年 5 月 13 日, 一支安东尼奥尼率领的摄制组到达中国开始工作。他们受到一个中国小组的欢迎, 这个小组在整个拍摄期间都跟随左右, 小组成员包括政治负责人、电影专家等。

在来北京前几个月, 安东尼奥尼在寄往北京的“ 意向书”中曾写道 :“我计划关注人的关系和举止, 把人 、家庭和群体生活作为记录的目标。我意识到我的纪录片将仅仅是一种眼光, 一个身体上和文化上都来自遥远国度的人的眼光 。”

可是在当时的中国拍电影是不可能随心所欲不受到限制的。关于拍摄计划, 双方曾进行了长时间的谈判, 气氛一度很不愉快。

最后的结局是妥协, 《中国》是这场妥协的产物。拍摄过程也处处充满了妥协, 跟随摄制组的官员安排要拍摄的场景, 希望表现中国大炼钢铁的壮举, 白手起家自力更生的艰苦, 大寨和红旗渠的奇迹, 宏伟的长江大桥, 工农兵昂扬的斗志……安东尼奥尼不得不设法摆脱这些人为的设置, 将摄像机对准他感兴趣的普通人, 按照一开始的想法去关注“ 人的关系和举止, 把人 、家庭和群体生活作为记录的目标” 。有时甚至不得不把摄影机藏起来, 或者花很大力气说服陪同人员让他换种角度去拍摄 ;还有的时候, 他得玩些花样, 装作停机, 捕捉到想要的镜头时偷偷开机, 或者在拍摄指定的他不想要的场景时不放胶片, 让机器空转… …

不管怎么说, 对安东尼奥尼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满怀兴奋地来到中国, 排除了许多困难和阻挠, 历时一个多月, 拍摄了他一生中最长的一部影片。

大批判

客观上来讲, 《中国》所记录的是当时中国的真实状况, 由于拍摄时间太短, 影片不可能全面、深入, 但作为一部纪录片, 它无可厚非。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 它甚至表现出一种刻意的关切, 影片通过关注中国的现状对西方文化也进行了一番自省, 从中可以看出安东尼奥尼对中国的民俗 、历史和文化力求汲取与理解的努力, 对知之不详的事物也表现出了应有的谦虚… …

然而这部纪录片还是使当时的中国大为气恼, 带着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气急败坏, 1973 年下令查禁了它。原因是安东尼奥尼只采取了 “ 游客而已”的“ 一瞥”, 关注的是日常的生活, 并没有如某些人所愿, 表现他们想要的东西。艾柯对此曾在《转译, 当马可·波罗真难》中评论道:“ 他将注意力置于个体与生存的深层质疑上, 而非抽象的辩证法问题或阶级斗争… …中国人心目中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集体财富, ( 安东尼奥尼的) 电影却把它描述成为贫乏。电影中所指的贫乏, 实际上指的是不富裕, 而中国人却把它读成了失败和境遇悲惨。”当他的中国随同人员骄傲地告诉他, 冶炼厂是用回收物白手起家盖起的奇迹, 最后人们从电影叙述中看到的则是“ 这是个用废物盖成的简易工厂”的怪事……西方人在现代艺术中赋予很高美学价值的对废弃物品的兴趣在电影里处处可见, 然而中国人关注的, 却是工业建设迎头赶上、创造业绩的历史时刻。这种对比使安东尼奥尼成了8 亿人民的公敌, 以至于街头标语批判《中国》是“ 一个公开反华 、反共 、反革命的作品, 帝国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的阴谋”, 还往上面印了纳粹标志。
安东尼奥尼有口难辩, 不仅受着 8 亿中国人的诟骂, 而且在自己的国家也受到那些亲社会主义阵营人士的攻击, 被指责“ 背叛了中国” 。

今天的尴尬

今天我们很容易理解这部片子为什么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当时的安东尼奥尼是否有与我们一样的对那个时代中国的理解? 误读也罢, 别有用心也罢, 中国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给无数人带来伤害是事实, 安东尼奥尼是受害者之一也是事实,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我们如何面对现实? 对于那段历史的伤疤我们触得也不少了, 但总感觉很少触到真正的痛处。就说《中国》吧, 它的痛岂是一个回顾展能消除得了的? “ 看来安东尼奥尼要死不瞑目了!”一个网友喟叹着──何时才能不用面对这样的尴尬呢?

安东尼奥尼的妻子恩里卡特地代表两人, 为《中国》与中国 32 年后的“ 重逢” 写来致辞: “ … …这个等待很长, 但应中国政府邀请而拍摄的《中国》今天能在北京放映一事给了他巨大的满足, 并想借此机会再次向你们表达他的感情。他祝愿这部影片能尽快与全中国的观众见面。”


原载于《第一财经日报》/ 2004 年/ 12 月/ 10 日/ 第D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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